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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年的感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足够把两个人从里到外都磨合成彼此的形状,也短到抵不过一个冰冷的数字——十万块。

窗外是瓢泼大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屋里却死寂得可怕。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混着旧沙发散发出的淡淡霉味,闷得人喘不过气。这就是郁白和沈青梧租住了五年的小窝,巴掌大的地方,塞满了他们从大学刚毕业到现在的全部家当和回忆。

沈青梧坐在那张弹簧已经不太灵光的沙发边缘,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银行卡,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把那塑料卡片捏碎。卡里是她工作五年,几乎没怎么给自己添过一件像样衣服,硬生生攒下的九万八千块。还差两千。就两千。

“郁白,”她的声音干涩,像是砂纸在木头上来回磨,“我妈那边…真的不能再拖了。下个月,我弟就得交那房子的首付定金,你知道的,他们催得急。”她没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

郁白靠在掉了漆的木质门框上,身影被身后厨房透出的昏暗灯光拉得很长,显得有些疲惫的佝偻。他刚从连续加了三天班的公司回来,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浅蓝色工装衬衫,袖口沾着点可疑的机油污渍。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硬茬似的短发,声音里压着火气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青梧,我知道!我他妈比谁都清楚!可你妈那是什么要求?十万!就为了给你弟买房凑个零头?我们呢?我们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他越说越激动,胸膛起伏着,“我这几个月拼死拼活接私活,你看我哪天两点前睡过?可钱呢?钱是那么好挣的吗?你妈张口闭口就是‘连十万都舍不得’,她拿我们当什么?提款机吗?”

“那是我妈!”沈青梧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里面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养我这么大!她供我读书!她现在就这点要求!就十万!郁白,就十万!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像一把小刀,在窒闷的空气里划拉着。

“我能怎么办?”郁白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嘲讽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冰,“沈青梧,你告诉我,为了你妈这点要求,我们还要耗多久?耗到我们俩都三十好几,耗到再也买不起自己的房子,耗到彻底被这点破钱拖垮?”

他猛地直起身,几步走到墙角那个半旧的书架前。书架最顶上,放着一个半圆形的、磨砂玻璃做的星空投影灯。那是他们刚毕业那年,郁白用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买的。当时沈青梧抱着这个灯,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又哭又笑,说郁白你就是个傻子,乱花钱。可那晚,小小的房间里洒满了旋转的、梦幻的星辰,像把整个银河都搬了进来。

郁白一把抓过那个星空灯,动作粗暴,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把它重重地塞进沈青梧怀里,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七年了,沈青梧。我们俩加起来,就值这十万?好,真好。这玩意儿,算我还你的。拿着它,滚回去孝敬你妈吧!我们两清了。”

“两清”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青梧的心窝。她怀里抱着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星空灯,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曾经盛满了对她的宠溺和温柔,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决绝的厌烦。

积蓄了整晚,不,是积蓄了这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沈青梧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怀里的星空灯玻璃罩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承载了太多甜蜜回忆的星空灯砸向地面!

“砰——哗啦!”

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盖过了窗外的雨声。磨砂玻璃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细小的彩色灯珠和塑料零件散落一地,像一场骤然坠毁的星河。那梦幻的蓝光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郁白!”沈青梧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她指着那一地狼藉的“星空”,眼泪流得更凶,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看见了吗?这才叫两清!”

吼完这一句,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她没有再看郁白一眼,也没有去看脚下那片破碎的“过去”。她猛地转身,冲向门口,一把拉开那扇单薄的、隔绝着外面狂风暴雨的房门。

冰冷潮湿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瞬间扑了她满脸满身,激得她一个哆嗦。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和滂沱大雨吞噬,只留下身后洞开的房门,和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郁白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湿、迅速冷却的石像。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那片被雨水打湿的地板,又缓缓移到脚下那片狼藉的玻璃碎片上。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彩色光晕,微弱地闪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融入满地冰冷的狼藉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中。

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噪音。这间曾经充满烟火气和细微幸福的小屋,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满地无法拾起的、闪着寒光的碎片。空气里方便面的味道和旧沙发的霉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第2章

时间像撒开了蹄子的野马,一溜烟就奔出去五年。

城市最顶级的君悦酒店顶层,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眼睛有点发花。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微酸气泡、昂贵女士香水甜腻的尾调,还有雪茄燃烧后留下的厚重气息,混杂出一种属于所谓“上流社会”特有的奢靡味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穿着剪裁完美礼服和笔挺西装的人们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低声交谈,每个动作都透着精心计算过的优雅。这里是“宏远资本”五周年庆典的酒会,本市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聚在了这里。

郁白端着半杯金黄色的香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夺目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汇成流动的星河,一直铺到遥远的天际线。五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他身上的手工定制深灰色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腕间那块低调的机械表反射着水晶灯细碎的光。曾经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青涩和压抑的烦躁,早已被一种沉稳内敛、甚至略带疏离的冷峻所取代。他是“启明科技”的创始人兼CEO,白手起家,硬是在竞争激烈的AI领域杀出了一条血路,是圈内炙手可热的新贵。可此刻,他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深潭,映不出窗外半分繁华。

“郁总,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当年啊!”一个略显油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郁白的出神。是宏远资本的一个中层,姓李,正堆着满脸殷勤的笑凑过来敬酒。

郁白迅速敛去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嘴角习惯性地向上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却疏离:“李经理客气了。”他微微举杯示意,浅啜了一口香槟,冰凉微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寒暄了几句,郁白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这无聊的应酬场,宴会厅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叹。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璀璨的光线里,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正款款步入大厅。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黑色丝绒长礼服,深V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莹白的肌肤,没有多余的珠宝点缀,只在左胸别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银色羽毛胸针,随着她的步伐,折射出冷冽而低调的光芒。裙摆随着她的走动,在光洁的地面上拖曳出流畅的弧度,像暗夜里无声绽放的花。

她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简洁优雅的法式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脸上妆容精致,却并不浓艳,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她原本就清丽立体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邃,锐利,再也没有了五年前暴雨夜里那种破碎的泪光和汹涌的绝望,只剩下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光芒。

是沈青梧。

郁白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杯壁硌得指骨生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骤然紧缩,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混乱的声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眩晕感。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以为自己早已筑起了足够高的堤坝,足以抵挡任何关于她的洪流。可仅仅是一个照面,那看似坚固的堤防就出现了不堪一击的裂痕。她的变化太大了,大得惊人。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和温软,像一把被打磨得寒光四射的利刃。

而更刺眼的是,她亲密挽着的那个男人——宏远资本的副总裁,陈振宇。也是郁白在最近一个关键并购案上,交锋最为激烈、手段最为阴险的对手。陈振宇年近五十,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的深色西装,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此刻,他正微微侧头,对着沈青梧低声说着什么,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得意,像针一样扎进郁白的眼底。

陈振宇显然也看到了窗边的郁白,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了几分,带着一种胜利者般的炫耀。他特意调整了一下姿势,更紧地揽住了沈青梧的腰,带着她,径直朝着郁白的方向走了过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郁白绷紧的神经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附近几个正在交谈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目光微妙地在郁白和走来的这对男女之间逡巡。商场上没有秘密,郁白和陈振宇的明争暗斗,以及五年前郁白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在特定的圈子里,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转眼间,陈振宇和沈青梧已经走到了郁白面前。

“哟,郁总!真是巧啊!”陈振宇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和居高临下,他伸出手,像是要拍郁白的肩膀,动作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一个人在这儿赏景?怎么也不找个女伴?一个人多没意思。”

郁白没有理会陈振宇伸过来的手,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越过陈振宇那张虚伪的笑脸,直直地钉在沈青梧脸上。她微微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不是那个曾与她共享七年光阴、在暴雨夜里决裂的男人。

一种混合着剧痛、愤怒和被背叛的冰冷火焰,猛地从郁白心底窜起,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这些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刻骨的嘲讽和毫不留情的攻击性。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极具侮辱性地扫过沈青梧挽着陈振宇的手臂,最终定格在她那张美得惊心却也冷得刺骨的脸上。低沉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了周围虚伪的寒暄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冻伤的寒意:

“沈总监,真是好手段。”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看来为了往上爬,是豁出去了?连陈总的床,都敢上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角落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死寂!

陈振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转为一种被冒犯的阴鸷。周围离得近的几个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郁白,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沈青梧。

沈青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直低垂的眼睫终于抬起。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郁白那张写满刻薄和冰冷怒意的脸。她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抓不住。下一秒,那点波动就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她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羞愤难当,也没有出言反驳。她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怒意或委屈。在所有人惊愕、鄙夷、探究的目光聚焦下,她只是极其平静地看着郁白,嘴角甚至也牵起了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然后,在郁白冰冷而愤怒的注视下,在陈振宇即将爆发的边缘,沈青梧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那只原本优雅搭在陈振宇臂弯里的手,轻轻抬了起来。白皙纤长的手指,没有去捂被言语刺伤的胸口,也没有指向郁白反驳。她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自己左胸那枚小巧的银色羽毛胸针。

动作轻巧得像是在掸去一丝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指尖在羽毛的末端,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郁总,”沈青梧开口了,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镇定。她微微歪了歪头,看着郁白那双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猩红的眼睛,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接下来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惊雷一样在郁白耳边炸开,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嘲讽:

“说话还是这么难听。不过…”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郁白紧绷的下颌线,又极快地掠过旁边脸色铁青的陈振宇,最后回到郁白脸上,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寒意:

“你想要的并购案关键证据,现在,就在我的胸针里。”

第3章

那场盛大而虚伪的酒会,在郁白听清沈青梧那句低语的瞬间,便在他感官里彻底褪色、模糊,只剩下巨大的嗡鸣声在颅内回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当场掀翻一切的冲动,又是怎么在陈振宇阴鸷探究的目光和周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中,强作镇定地转身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回到位于市中心顶层、视野绝佳的公寓,郁白一把扯掉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领带,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手扔在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上。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永恒璀璨的城市灯火,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他此刻晦暗冰冷的眼底。

沈青梧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凿刺着他的神经。

“你想要的并购案关键证据,现在,就在我的胸针里。”

证据?什么证据?是他和陈振宇那个老狐狸围绕“智芯科技”控股权斗得你死我活的核心证据?那个他耗费巨大心血和资源,却始终被陈振宇用各种肮脏手段阻挠、始终无法拿到决定性一击的证据?

她怎么会知道?她又凭什么拿到?

无数个疑问疯狂地旋转、碰撞。但最尖锐、最刺痛的,还是酒会上她那副冰冷、陌生、甚至带着一丝残酷嘲讽的神情。五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出现时,竟是以陈振宇女伴的身份,带着足以左右他生死的砝码。

一个更阴暗、更让他五脏六腑都绞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为了往上爬,为了报复当年,她真的……爬上了陈振宇的床?用身体去换取信息和地位?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骨传来一阵剧痛,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愤怒。

就在这时,被他随意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发出幽微的光。是一条短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

内容简洁得令人心头发寒:

【明晚八点,城南“旧时光”咖啡馆。一个人来。带上你的诚意。】沈。

沈。只有一个字。却像带着倒钩的鱼线,瞬间钩住了郁白的心脏,狠狠一扯。他盯着那短短一行字,屏幕的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明灭不定。诚意?她要什么诚意?钱?还是别的?五年后的第一次私下接触,竟是这样一场冰冷、充满算计的交易邀约。

愤怒在郁白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捏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屏幕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真想立刻回拨过去,对着那个号码吼出所有的质问和积压了五年的不甘。凭什么?她凭什么这样出现?凭什么用这种方式?

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商业本能,像冰冷的潮水,浇熄了这即将爆发的怒火。智芯科技。那是他未来五年战略布局的核心,是他投入了无数心血、承载了整个公司希望的关键项目。如果沈青梧手里的东西是真的…他不能冒险。

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最终都被强行压了下去,沉入眼底最深处,凝结成一片深寒的冰海。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然后,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个同样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字:

【好。】

发送。

这一晚,郁白几乎彻夜未眠。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碎裂的星空灯,沈青梧冲入雨幕的决绝背影,和今晚她冰冷锐利的眼神、胸针上闪烁的微光、还有那句致命的低语,在脑海中反复交织、撕扯。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第二天晚上七点五十,“旧时光”咖啡馆。

这间咖啡馆藏在城南一条僻静的老街深处,门脸不大,木质的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斑驳。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咖啡豆焦香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灯光是刻意调暗的暖黄色,墙上挂着些老照片和旧海报,角落里摆放着几台早已过时的黑胶唱机。空气里流淌着舒缓低沉的爵士乐,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流速。

郁白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长裤,比昨晚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沉郁。他选了一个最角落、被巨大绿植半掩着的卡座,背对着入口。他点了一杯最苦的黑咖啡,没有加糖和奶,任由那浓烈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刺激着他高度紧绷的神经。

八点整。咖啡馆门口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

郁白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面前深褐色的液体上,但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锁定了身后的动静。

轻盈而稳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他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韵律。脚步声在他卡座对面的位置停下。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是有人坐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黑胶唱片里沙哑的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低吟浅唱。

郁白终于抬起眼。

沈青梧就坐在他对面。她脱下了昨晚那身锋芒毕露的黑色礼服,换上了一件剪裁同样利落的烟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高领针织衫。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脸上未施粉黛,甚至能看出一点淡淡的疲惫。少了昨晚宴会厅里那种被精心包装过的锐利感,却多了一种更真实的、深入骨髓的疏离和冷感。

她看起来很累。郁白的心口莫名地又被刺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沈青梧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看他放在桌上的咖啡一眼。她直接从随身携带的托特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U盘,轻轻推到桌子中央,正好停在两人之间。

“你要的东西。”她的声音比昨晚更哑一些,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任何波澜,“陈振宇指使财务总监做假账、虚增智芯科技负债、打压估值的原始文件,还有他贿赂评估机构关键人员的录音和转账记录。原件。”

郁白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U盘上。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这个小小的塑料方块,承载着能彻底扳倒陈振宇、决定他“启明科技”能否拿下智芯科技的关键证据?他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都无法触及的核心,此刻就这么轻易地躺在他面前?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沈青梧平静无波的面具。

“条件?”郁白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重的压抑。他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交易。

沈青梧似乎对他的直接毫不意外。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眼,迎上郁白审视的目光。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紧绷、带着敌意的脸。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两件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谈判桌上陈述条款,“第一,彻底结束智芯科技的并购案,把水搅浑,让陈振宇把吃进去的,加倍吐出来。让他身败名裂。”她说得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恨意。

郁白眯了眯眼。这和他的目标高度一致,甚至超出预期。他不动声色:“第二件?”

沈青梧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郁白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下某种决心。然后,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郁白耳中:

“第二,帮我拿到陈振宇电脑里,所有关于‘海天贸易’走私和洗钱的完整证据链。特别是资金流向的最终账户信息。”

郁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海天贸易!那是陈振宇早年发家时起家的公司,表面上做进出口,背地里一直有涉黑走私的传闻,只是陈振宇后来成功洗白上岸,成立了宏远资本,那些肮脏的过去就被小心翼翼地掩埋了起来。沈青梧要的,竟然是足以把陈振宇彻底送进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核心罪证!

她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复陈振宇?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巨大的疑问和强烈的警惕瞬间涌上郁白心头。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五年,他错过的绝不仅仅是时间。她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沉重。

“为什么?”郁白的声音更沉了,带着审视和探究,“你要那个做什么?”

沈青梧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某种决绝的意味。

“郁白,”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郁总”,那熟悉的音节从她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陌生感,“有些事情,该彻底了结了。不只是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我。”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郁白,落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为了一个公道。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公道。”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郁白脸上,锐利如刀,“你只需要回答,做,还是不做?”

公道?郁白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疑云密布。但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再想到智芯科技和自己的未来,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一场裹挟着巨大利益和未知风险的交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黑胶唱片在沙沙地转动。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

郁白伸出手,手指缓慢而坚定地覆盖在那个深蓝色的U盘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

“成交。”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沉得像坠入深渊的石块。

第4章

从“旧时光”咖啡馆带回的那个深蓝色U盘,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当郁白在绝对安全的私人书房里,用特制的设备读取了里面的内容,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些清晰的假账扫描件、听着录音笔里陈振宇那志得意满又阴险的指示时,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即将复仇的快感所取代。

证据确凿,分量十足。足以把陈振宇钉死在商业欺诈的耻辱柱上,让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瞬间崩塌,让宏远资本陷入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更重要的是,这为郁白拿下智芯科技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没有丝毫犹豫,郁白立刻召集了他最信任的核心团队。指令被迅速而隐秘地下达。启明科技的公关部和法务部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几天后,一场看似由“知情人士”匿名引爆的风暴,席卷了财经圈和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一篇篇逻辑缜密、证据链完整的深度调查报道被多家权威财经媒体同时刊发,矛头直指宏远资本副总裁陈振宇在智芯科技并购案中的一系列非法操作:伪造财务报表、恶意打压估值、贿赂评估机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随之而来的,是税务局、证监会、经侦部门的联合入驻调查公告。宏远资本的股价如同坐了过山车,开盘即断崖式暴跌,恐慌性抛售的卖单堆积如山。宏远资本总部大楼前,聚集了愤怒的投资者和嗅觉灵敏的媒体记者,场面一度失控。

陈振宇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在短短数日之内,摇摇欲坠。他本人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从高高在上的资本大佬,瞬间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郁白站在启明科技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却冰冷的水泥森林。看着屏幕上关于宏远和陈振宇的负面新闻疯狂刷屏,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这只是开始。沈青梧要的,是陈振宇身败名裂,彻底垮台。而他自己要的,是智芯科技,以及借机彻底打垮这个宿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和一个地址:

【行动。】老地方。

老地方。郁白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那指的是哪里——他和沈青梧曾经住了五年的那个老旧小区,那个他们分手时满地狼藉的出租屋。她竟然约在那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混杂着抗拒、刺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刻意遗忘的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当郁白将车停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老旧小区外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昏黄的路灯无力地照亮着坑洼的水泥路,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楼下小吃摊残留的油烟气息。一切似乎都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又好像一切都彻底不同了。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那栋灰扑扑的单元楼下,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时灵时不灵。走上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郁白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几秒。门锁似乎换了新的。他最终没有敲门,而是拿出手机,发出信息:

【我到了。】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郁白推门而入。

屋内的景象让他瞬间怔住。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格局没变,依旧是那个狭小的空间。但五年前满地狼藉的碎片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原样的整洁。那张旧沙发还在原来的位置,虽然蒙着防尘布。墙壁上甚至还能看到当年挂过照片留下的淡淡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但奇怪的是,并没有长期无人居住的那种衰败腐朽气息,反而像是…被人定期打扫过。

沈青梧就站在客厅中央。她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墙角一盏光线微弱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她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长发束成了利落的马尾,看起来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与几天前酒会上那个冷艳逼人的形象判若两人。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郁白,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等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郁白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微弱的光线和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被抽紧,充满了无声的张力。五年前分手时的争吵和破碎仿佛还残留在这方寸之地,与眼前剑拔弩张的“合作”气氛诡异交织。

“东西呢?”郁白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刻意忽略了周遭环境带来的强烈不适感,目光锐利地锁定沈青梧。他指的是陈振宇电脑里关于海天贸易的核心罪证。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将原本就只开了一条缝隙的旧式推拉窗彻底关紧,又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动作仔细而谨慎。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回客厅中央,从卫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金属物件。

“这是破解器,”她将东西递给郁白,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执行任务的干练,“陈振宇的私人电脑用的是三重物理加密,常规手段无法远程突破。他最近风声鹤唳,把核心的东西都转移到了他个人在宏远顶楼的休息室保险柜里,那台从不联网的物理隔离电脑上。只有这个能打开他的加密硬盘盒。”

郁白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块,入手沉甸甸的。他立刻认出这是当前最高级别的军用级破解工具,黑市上都极难搞到。“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沈青梧避开他的问题,眼神锐利,“时间不多。陈振宇现在被调查组缠得焦头烂额,但以他的狡猾,很快就会发现泄密的源头可能指向内部。他今晚在郊区参加一个不得不露面的慈善晚宴做样子,是个机会。他的休息室在宏远大厦顶层东侧,密码是****(一个六位数字)。破解器接入电脑右侧唯一的USB口,绿灯亮起后,会自动拷贝所有数据。你只有最多十五分钟,安保系统会绕过,但时间一到,备用报警会启动。”

她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显然已经筹划多时。

郁白紧紧攥着那个破解器,指腹感受着上面冰冷的棱角。他看着沈青梧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却又异常坚定的脸,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和巨大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她展现出的能力、她获取信息的渠道、她对陈振宇内部的了解程度…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商业间谍或者复仇者的范畴。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沈青梧,”郁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到底是谁?你要海天贸易的罪证,仅仅是为了扳倒陈振宇?还是有别的目的?那个‘公道’,到底是什么?”

沈青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在狭小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郁白,”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重量,“有些事,现在知道了对你没好处。等这一切结束…等陈振宇彻底倒台,我会告诉你一切。”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直直地看进郁白眼底,那眼神里竟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拿到证据,我们…两清。”

“两清”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再次狠狠刮过郁白的心脏。五年前那个雨夜,她也说过这个词,伴随着星空灯刺耳的碎裂声。五年后,在同一个地方,她再次说出了这两个字,却是在一场充斥着阴谋和危险的交易里。

信任?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以称之为信任的东西?

郁白看着她眼中的那抹恳求,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愤怒、质疑、担忧、还有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心软,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最终,理智和对“公道”背后真相的强烈探究欲压过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破解器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时间?”他问,声音恢复了冷硬。

“现在。”沈青梧看了一眼腕表,“他的车应该刚出城。你动作要快。”

郁白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沈青梧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心点。陈振宇…他比看起来的,更危险。”

郁白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猛地拉开了房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浓重的夜色里。铁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狭小的旧屋里,只剩下沈青梧一个人站在昏黄的灯影里。她挺直的背脊似乎松懈了一瞬,身体微微晃了晃,抬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走到那张蒙着防尘布的旧沙发前,缓缓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位置——五年前,那个承载着星空的玻璃灯,就是在那里被摔得粉碎。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疲惫和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几乎要将她压垮。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她极力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第5章

宏远资本大厦在深夜里如同蛰伏的巨兽,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冰冷钢铁和玻璃构筑的庞大轮廓,沉默地矗立在城市中心。凌晨一点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零星车辆驶过,带起一阵短促的风声。

郁白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运动服,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巧妙地避开了为数不多还在巡逻的安保人员。宏远内部此刻人心惶惶,安保系统也因为近期频繁的调查而显得有些混乱,这给了他可乘之机。凭借着沈青梧提供的精准信息,他顺利抵达顶层。

陈振宇的私人休息室位于走廊尽头,厚重的双开红木门紧闭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郁白将破解器贴在门禁感应区,几秒后,轻微的电子音响起,门锁应声而开。

室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雪茄和昂贵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郁白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迅速锁定了目标——靠墙放置的一个半人高的、通体银灰色的金属保险柜。他输入沈青梧给的密码。

“嘀…嘀…咔哒。”

柜门弹开。里面没有现金珠宝,只有一台厚重的、造型古板的黑色笔记本电脑,以及几个同样密封严密的移动硬盘。目标明确。郁白动作麻利地取出电脑,找到右侧唯一的USB接口,将那个火柴盒大小的破解器用力插了进去。

破解器顶端一个小小的指示灯瞬间亮起幽暗的红色,开始急促闪烁。屏幕上没有任何反应,这台电脑显然是完全物理隔离的。郁白的心跳在寂静中敲打着鼓点。他死死盯着那个红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七分钟。红灯依旧在闪烁。

十钟。红灯依旧在闪烁。

郁白的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沈青梧说过,只有十五分钟!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表,秒针在黑暗中无声地跳动。

十二分钟。红灯的闪烁频率似乎慢了下来。

十三分钟……就在郁白几乎要以为行动失败时,那盏急促闪烁的红灯,倏地变成了稳定的绿色!

成了!郁白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立刻拔下破解器。几乎是同时,电脑屏幕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外壳同色的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那是备用报警被触发的信号!沈青梧的情报精准得可怕!

郁白迅速将电脑和几个移动硬盘塞进随身携带的防震包里,拉好拉链。动作一气呵成。他闪身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走廊里一片死寂。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一条门缝,确认无人,迅速闪身而出,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疾步走去。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然而,就在他即将抵达消防通道入口时,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间,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如同惊雷!

郁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贴墙隐蔽在巨大的盆栽植物后面,屏住了呼吸。

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步履沉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狂躁气息——是陈振宇!他竟然提前回来了!他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歪斜,脸色在惨白的廊灯下显得异常阴沉,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陈振宇并没有立刻走向他的休息室,而是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站在电梯口,似乎在平复情绪,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陈振宇的声音沙哑而压抑,充满了戾气,“妈的,查出来没有?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启明那个姓郁的小杂种?还是…内部有鬼?”他烦躁地来回踱步,皮鞋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郁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动。他离陈振宇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稀疏的盆栽和空旷的走廊。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陈振宇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你说什么?!沈青梧?!那个贱人?!是她?!”

郁白的心猛地一沉!糟了!

“操!”陈振宇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对着电话低吼,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怨毒,“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贱人给我找出来!还有,给我盯死启明那边!姓郁的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我要他们死!要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挂断电话,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休息室方向走去,显然是要去确认什么。

不能再等了!郁白当机立断。消防通道就在他身后几步远!他猛地从盆栽后窜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通道门!

“谁?!”陈振宇的暴喝声在身后炸响!他显然看到了郁白闪过的身影。

郁白充耳不闻,一把拉开沉重的消防门,闪身而入,沿着楼梯向下狂奔!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如同擂鼓。

“站住!郁白!是你这个小杂种!”陈振宇狂怒的咆哮声紧追而来,伴随着他同样冲进楼梯间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摩擦的、令人心悸的脆响!

郁白心头警铃大作!他猛地回头瞥了一眼,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只见陈振宇状若疯魔,手里赫然握着一把闪着幽冷寒光的黑色手枪!枪口正遥遥指向他!

“砰!”

刺耳的枪声在封闭的楼梯间里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郁白的后腰飞过,狠狠撞在水泥墙壁上,溅起一蓬刺目的火星和碎屑!

郁白惊出一身冷汗,肾上腺素疯狂飙升!他不再直线向下,而是利用楼梯的转折点不断变换方向,躲避着致命的追击。

“砰砰!”又是接连两枪!子弹打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你跑不了!把东西交出来!还有那个贱人!她在哪?!”陈振宇的嘶吼声混杂着枪声,在楼梯间里疯狂回荡。

追逐!子弹在狭窄的空间里呼啸!生与死的距离被压缩到了极限!

郁白一口气冲到了顶层通往天台的消防门前。他用力撞开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他冲上天台,身后陈振宇也紧跟着冲了出来,枪口死死锁定着他!

“放下东西!跪下!”陈振宇双目赤红,枪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一步步逼近,将郁白逼向天台边缘。夜风呼啸,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襟。

郁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护栏,下面是几十米高的悬空,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遥远地闪烁。他护住胸前的背包,眼神冰冷地盯着陈振宇:“陈振宇,你完了。”

“我完了?”陈振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瘆人,“老子就算死,也要拉你们这对狗男女垫背!说!沈青梧那个贱人在哪?!”

就在陈振宇的注意力完全被郁白吸引,情绪激动到极点,枪口微微偏移的瞬间!

天台入口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是沈青梧!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冷静得可怕,手里紧紧握着一支小巧的录音笔,笔尖的红点闪烁着。

“陈振宇!”沈青梧清冷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响起。

陈振宇身体猛地一僵,霍然回头!当他看到沈青梧的刹那,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恨意和疯狂!“贱人!果然是你!”他几乎是本能地调转枪口,指向了突然出现的沈青梧!

“去死吧!”他嘶吼着,就要扣动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郁白动了!他没有选择躲避或者反击陈振宇,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几米外的沈青梧!他高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个决绝的弧线,在陈振宇扣下扳机的前一秒,重重地撞在了沈青梧身上!

“砰!”

枪声再次炸响!子弹撕裂空气!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狠狠摔倒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郁白用自己的身体,将沈青梧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郁白喉咙里溢出。沈青梧被他紧紧压在身下,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紧绷。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迅速浸透了她肩膀处的衣物,黏腻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是血!

沈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头,看到郁白因为剧痛而瞬间苍白的脸,和他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他的左臂外侧,西装衣袖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暗红色的鲜血正从那里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深色的布料,并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下来,正好砸在她颈窝裸露的肌肤上,温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郁白!”沈青梧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她试图挣扎起身查看他的伤势。

而此刻,站在天台边缘、刚刚开完枪的陈振宇,脸上的狂怒和杀意却凝固了。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沈青梧颈侧——那里,一滴属于郁白的、殷红的血珠,正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滑落,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痕迹。

陈振宇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表情从暴怒转为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比鬼怪更恐怖的东西。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青梧颈侧的血迹,又猛地看向护在她身上、手臂流血却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郁白,眼神里充满了荒诞和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恐惧。

“血…你的血…滴在她…”陈振宇像是魔怔了一般,语无伦次,握着枪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枪口指向都变得混乱,“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从一开始就是圈套…圈套!”

第6章

天台的风,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呼啸着卷过。那滴温热的血珠在沈青梧颈侧皮肤上滑落的触感,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瞬间灼穿了所有的伪装和冰冷的算计。

“郁白!”沈青梧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里裹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着,却感觉不到重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他左臂上那个狰狞的伤口。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袖,正以可怕的速度在她肩头的衣料上洇开一片深色,黏腻而温热。

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双手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样?你让我看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从未想过,他会为她挡枪!

郁白闷哼一声,额头青筋因为剧痛而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但他箍着她的手臂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几米外、状若疯癫的陈振宇。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痛楚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别动,他手里还有枪!”

陈振宇此刻的模样确实骇人。他站在天台边缘,夜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凌乱飞舞,西装歪斜,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惊愕、被愚弄的狂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看看沈青梧颈侧那抹刺目的血痕,又看看郁白流血的胳膊,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手上,那把冒着硝烟的枪。

“血…滴在她身上…”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是你…郁白!还有她…沈青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设好了圈套等着我往里钻!是不是?!”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怨毒的光,枪口再次抬起,在郁白和沈青梧之间疯狂地来回移动,似乎不知道该先杀哪一个。

“为了搞垮我,你们这对狗男女演得可真好啊!”陈振宇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歇斯底里,“沈青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我供你吃穿,给你地位,你竟然联合外人来害我!还有你!郁白!小杂种!你以为你赢了?你休想!”他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手指再次扣向扳机!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陈振宇!”沈青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冰冷的镇定。她放弃了挣扎查看郁白的伤口,反而用力抓住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借力支撑着自己半坐起身。她迎着陈振宇疯狂乱指的枪口,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决绝。她甚至抬手,用指尖抹了一下颈侧那抹属于郁白的血迹,鲜红的颜色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眼。

“你看清楚了!”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切割开呼啸的风声和陈振宇粗重的喘息,“这血,是郁白的!是为了护我流的!你问我为什么?”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振宇那混乱而恐惧的眼底,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下:

“因为我姓沈!沈明远的沈!海天贸易那个被你陷害、替你顶罪、最后死在牢里的财务总监沈明远——他是我爸!”

“轰!”

沈青梧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天台死寂的空气中猛然炸响!不仅劈中了陈振宇,更将郁白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沈明远?那个十几年前因为卷入海天贸易巨额走私和洗钱案,最终被判重刑,据说在狱中不堪压力自杀身亡的财务总监?他是…沈青梧的父亲?!

郁白猛地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手臂上的剧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满心的惊涛骇浪。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那句“迟到的公道”意味着什么!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海天贸易的罪证!不是为了报复陈振宇对她的利用,而是为了替父翻案!为了洗刷她父亲背负了十几年的冤屈和污名!

陈振宇的反应则更为剧烈。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如同见了活鬼。他握着枪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枪口几乎要垂下去。他死死盯着沈青梧,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揭穿老底的巨大恐慌。

“你…你胡说!”陈振宇的声音尖利得变了形,充满了色厉内荏,“沈明远他是罪有应得!你休想污蔑我!”

“污蔑?”沈青梧冷笑一声,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无尽的恨意。她挣扎着,在郁白的支撑下完全站了起来,尽管身体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一直被她视若珍宝的银色羽毛胸针。

她当着陈振宇和郁白的面,手指在羽毛根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扣上轻轻一拨。

“咔哒。”

一声轻响。羽毛胸针的底座竟然弹开了,露出里面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光点的精密电子元件——那根本不是胸针,而是一个伪装巧妙的微型录音和信号发射装置!

沈青梧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瞬间面无人色的陈振宇,声音清晰而冰冷地宣告:

“从你让我做你的‘特别助理’,把我当成你那些肮脏交易的挡箭牌和替罪羊开始,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你书房里的密谈,你休息室里的交易,你每一次和海天旧部的秘密联系…你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所有关于当年如何陷害我爸、如何伪造证据、如何让他替你顶罪的谈话…都被它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她举着那个小小的装置,像举着一柄审判之剑:

“陈振宇,你刚才在天台说的每一个字,包括你承认当年陷害我爸的话,也都在里面!你跑不掉了!当年海天贸易的真相,我爸的冤屈,今天,该彻底清算了!”

真相大白!所有的伪装和阴谋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陈振宇彻底崩溃了。他精心构筑了十几年的谎言堡垒,他踩着无数人尸骨(包括沈明远)换来的财富地位,在这一刻,被沈青梧手中的小小装置和郁白身上刺目的鲜血,彻底击得粉碎!他看着沈青梧手中那闪烁的蓝光,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不…不可能!都是假的!”他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仅存的理智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他猛地抬起枪口,这一次,不是指向沈青梧,也不是指向郁白,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指向了他自己剧痛混乱的头颅!

“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嘶吼着,手指狠狠扣向扳机!

“砰!”

枪声第三次撕裂了夜空!震耳欲聋!

然而,倒下的却不是陈振宇!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刹那,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侧面扑出!是郁白!他强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在沈青梧揭露真相、陈振宇心神剧震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飞扑过去,狠狠撞在了陈振宇持枪的手臂上!

子弹打偏了!擦着陈振宇的头皮飞过,射向了无垠的夜空!

巨大的撞击力让两人同时摔倒!郁白死死压住陈振宇,用自己受伤的手臂和身体的重量,不顾一切地抢夺着他手里的凶器!

“放开我!滚开!”陈振宇疯狂地挣扎嘶吼。

“把枪给我!”郁白低吼,两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激烈地翻滚扭打,鲜血从郁白的伤口不断涌出,染红了地面。

沈青梧心胆俱裂地看着这一幕,正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帮忙。

“呜哇——呜哇——”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城市的夜空,如同天籁般响彻云霄!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瞬间照亮了宏远大厦附近所有的街道!

警笛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天台上所有的疯狂和嘶吼。

陈振宇听到这声音,如同被抽掉了最后的脊梁骨,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死死攥着枪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郁白趁机一把夺过手枪,远远地扔开,然后脱力般地翻倒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搏斗而血流如注,染红了他身下大片的水泥地面。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

沈青梧立刻扑到郁白身边,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手忙脚乱地想要替他包扎止血。她的手指冰凉,抖得厉害,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郁白染血的手臂上,和温热的血液混在一起。

“郁白你撑住!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别吓我。”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脆弱,再也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复仇者。

郁白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和真实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他的声音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有些沙哑,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如释重负的平静:“别哭…青梧…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的目光越过沈青梧颤抖的肩膀,看向被随后冲上天台的警察死死按在地上、面如死灰、彻底瘫软的陈振宇。这个毁掉了沈青梧父亲一生、也差点毁掉他们两人的恶魔,终于被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警灯的红蓝光芒在郁白失血过多而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交替闪烁,耳边是警察急促的指令声、对讲机的嘈杂声,还有沈青梧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都结束了。纠缠了沈青梧十几年的噩梦,他和她之间那场始于算计的交易……似乎都该画上句号了。只是,为什么看着她为自己流泪的样子,心口那块空了五年的地方,却传来一阵阵陌生的、带着刺痛的酸胀?

郁白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抽离,最后看到的,是沈青梧紧紧抓着他染血的手,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颊上,那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望着他,仿佛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

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

第7章

郁白在一片混沌的白色光影里挣扎了许久,沉重的眼皮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单调的白色。然后是点滴架上悬挂的透明药液袋,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坠落。左臂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他天台上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微微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

沈青梧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她似乎累极了,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着抵着额头,遮住了大半张脸。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地垂落下来。身上还是那件沾着点点暗褐色血迹(那是他的血)的烟灰色羊绒大衣,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狼狈。

郁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五年来,或者说,从认识她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疲惫、脆弱、毫无防备的样子。像一只历经风暴、终于找到避风港却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兽。她交叠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时间在安静的病房里无声流淌,只有点滴落下的微弱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抵着额头的手缓缓放下,露出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显然很久没有休息。当她的目光对上郁白清醒的视线时,那双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愧疚,有后怕,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你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又跌坐回椅子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医生说你失血有点多,但幸好没伤到筋骨…要不要喝水?”她语无伦次,慌乱地找着话题,眼神却始终不敢与郁白对视太久。

郁白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那阵陌生的酸胀感又来了,比麻药退去后的伤口更清晰地刺痛着他。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因为干涩而低沉:“没事。你一直在这?”

沈青梧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沾着血污的大衣衣角,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味、血腥味残留的气息,还有两人之间那种厚重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五年前的决裂,五年后的重逢与交易,天台上生死相护的惊魂…太多太多东西横亘在中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陈振宇…”郁白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有些虚弱。

“抓了。”沈青梧立刻接口,语速很快,像是在汇报工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静,“证据链很完整,海天贸易的旧案,加上新的商业犯罪,数罪并罚,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我爸当年的事,也启动了重新调查程序。”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夙愿得偿的哽咽,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郁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依旧绞紧的手指上:“那就好。”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沈青梧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终于抬起头,勇敢地迎上郁白深邃复杂的目光。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沉重的歉意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郁白,”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坦诚,“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郁白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应,等着她的下文。

“五年前分手的时候,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知道。”沈青梧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我妈她逼我,用养育之恩,用我弟的未来…我当时…真的快被逼疯了。我没办法…我…”

她哽住了,眼眶再次迅速泛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我知道,那时候我选择了伤害你,选择了逃避,甚至选择了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去解决家里的问题。我对不起。”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聚勇气,才继续道:“后来…后来我爸当年的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结。我一直不相信他会做那种事。我偷偷查了很久…直到查到线索指向陈振宇。我知道他有多危险,多狡猾。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近他核心圈子的跳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所以,当陈振宇表现出对我‘感兴趣’,想让我做他明面上的‘花瓶’和暗地里的‘挡箭牌’时…我答应了。”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郁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恳求的理解:“我知道这很脏,很下作。我知道你…在酒会上看到我时,一定觉得我很恶心,觉得我是为了钱和地位爬上了他的床…我不怪你那样想。换成任何人,都会那样想。”

“但我没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清白和委屈,“郁白,我没有!我只是利用他对我的那点兴趣和轻视,拿到了他的信任。我进宏远,接近他,忍受他那些恶心的暗示和动手动脚…都是为了拿到证据!为了给我爸翻案!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告诉他们,我爸不是罪犯!”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跑完了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眼泪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下,滴落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病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郁白静静地听着。五年的隔阂,那些猜疑、愤怒、不甘,在她带着血泪的剖白中,一点点被冲刷、瓦解。他看到了她笑容背后的隐忍,看到了她冰冷面具下的伤痕累累,看到了支撑她走到今天的,是怎样一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与执念。心口那块冰封了五年的角落,正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速度融化、塌陷。

他动了动没有受伤的右手,想要抬起,替她擦掉眼泪。但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郁白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门开了,进来的是郁白的助理小周,一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他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巴掌大小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小周看到沈青梧也在,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对着郁白点点头:“郁总,您交代的东西,我取来了。”

“嗯,放下吧。”郁白示意。

小周将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轻轻放在郁白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又看了一眼两人之间明显凝重的气氛,识趣地迅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沈青梧的视线被那个突兀出现的首饰盒吸引,暂时止住了哭泣。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郁白,红肿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郁白看着那个盒子,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怀念,有苦涩,有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种沉淀后的平静。他示意沈青梧:“打开它。”

沈青梧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过那个小小的丝绒盒。盒子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她轻轻打开卡扣。

盒子里,没有璀璨的钻石,没有华丽的珠宝。只有一枚款式极其简洁的铂金戒指,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素圈,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戒指内圈,似乎刻着几个极其微小的字母,一时看不真切。

沈青梧愣住了。她不解地看向郁白。

郁白靠在枕头上,脸色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但目光却异常柔和,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和释然。他看着那枚戒指,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

“青梧,你还记得…当年分手前,我们吵得最凶的那次吗?你妈说,连十万块都舍不得,还谈什么结婚…”

沈青梧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戒指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其实…”郁白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十万块我早就攒够了。”

沈青梧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我们分手的前一个月。”郁白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五年的时光尘埃,“我白天在公司画图,晚上去给汽修店通宵打工,周末还接私活…熬了快半年,终于凑齐了那该死的十万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本来想等我们恋爱七周年纪念日那天,用这钱,买下这枚戒指…”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静静躺在丝绒盒子里的素圈戒指上,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然后向你求婚。”

求婚?!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沈青梧的心上!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铂金戒指,又猛地看向郁白苍白而平静的脸,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悔恨瞬间将她吞没!

原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原来他那些没日没夜的加班、那些她曾抱怨过的疲惫和忽略…都是为了这个!为了攒够那该死的十万块,为了买下这枚象征承诺的戒指,为了给她一个未来!

而她呢?她在做什么?她在母亲的逼迫下,用最伤人的话语,亲手摔碎了那个象征他们爱情的星空灯,亲手把他推入了绝望的深渊!她在他捧出真心之前,就用怀疑和绝望的利刃,将一切斩断!

“噗通”一声,沈青梧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戒指滚了出来,在冰凉的地板上转了几圈,静静地停在离她脚尖不远的地方。

内圈刻着的微小字母,在灯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是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花体字母:Y & S。

郁白(Yu Bai)和沈青梧(Shen Qingwu)。

沈青梧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盯着那纠缠在一起、象征着永不分离的字母缩写,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却再也压抑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哭!

“呜…呜啊啊啊——”

压抑了五年的痛苦、委屈、绝望、懊悔…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哭得浑身抽搐,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却发现自己亲手毁了家园的孩子。泪水汹涌地决堤,顺着她的指缝不断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错了!她错得太离谱了!她为了所谓的“孝道”和“责任”,牺牲了最不该牺牲的爱情,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她亲手推开了那个默默为她筹划着未来的男人!

郁白看着她崩溃痛哭的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痛得无以复加。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青梧…”他艰难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剧烈颤抖的肩膀。

沈青梧却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她猛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郁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痛楚和无尽的悔恨。她摇着头,泣不成声:

“郁白别看我,我不配!”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戒指我弄掉了,我弄脏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慌乱地弯腰,颤抖着手想去捡起地上那枚象征着他曾经全部心意的戒指。指尖还未碰到冰冷的铂金,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整整几天的精神高度紧绷、巨大的情绪冲击、加上彻夜未眠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压垮了她。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郁白焦急呼喊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沈青梧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的感知,是额头撞在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带着熟悉的、让她安心又心碎的气息。

第8章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

沈青梧是在一阵虚弱的眩晕感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她费力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陌生的白色天花板。短暂的迷茫后,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医院,郁白,那枚戒指,还有自己崩溃的痛哭和昏厥…

她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别动。”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郁白就坐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毛衣,受伤的左臂被妥帖地固定在胸前。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和柔和?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软糯粘稠的白粥。他正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让热气散开一些。

“医…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情绪过激,需要休息和补充能量。”郁白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动作有些生疏的笨拙,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先吃点东西。”

沈青梧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动作,看着他递到唇边的白粥。泪水瞬间又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张开嘴,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滑入喉咙,熨帖着空荡冰冷的胃,也似乎熨帖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默默地吃着,一口一口,眼泪无声地滑落,混进粥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郁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而耐心地喂着,偶尔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一碗粥很快见底。

郁白放下碗,抽了张纸巾,自然地替她擦了擦嘴角。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她,目光沉静而深邃。

“戒指,”他开口,声音很平静,“我捡起来了。”

沈青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羞愧和紧张让她不敢看他。

郁白却从自己的毛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小小的铂金素圈。戒指被他仔细地擦拭过,在透过百叶窗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芒。内圈那缠绕的“Y & S”字母,清晰可见。

他没有立刻把戒指给她,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它,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在凝视着一段凝固的时光。

“五年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我们都变了很多。你不再是那个会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的沈青梧,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靠通宵打工攒钱的穷小子。”

沈青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巨大的失落和绝望攫住了她。是啊,五年,物是人非。那些伤害,那些算计,那些隔阂…怎么可能因为一枚迟到了五年的戒指就一笔勾销?她配不上他的原谅,更配不上这枚戒指承载的过去。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然而,郁白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融化了冰封的绝望。

“但是,”郁白的目光从戒指上移开,重新落回沈青梧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责怪,没有了怨怼,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理解和一种清晰的、不容错辨的温柔,“有些东西,好像一直没变。”

沈青梧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看到你为了你爸的案子,能那么拼命,那么不顾一切…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得要命、认准了死理就一头撞到底的沈青梧。”郁白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一丝怀念,“还有…在天台上,看到枪口对着你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后怕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有事。绝对不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认真,深深地望进沈青梧泪光闪烁的眼底:

“青梧,五年时间,能改变很多,但好像…没能改变我放不下你这件事。”

“放不下”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青梧心中所有压抑的情感闸门!巨大的惊喜、失而复得的狂潮瞬间冲垮了她!她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郁白没有受伤的右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郁白…”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真的对不起,我当年太蠢了!”

“嘘…”郁白用拇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阻止了她语无伦次的道歉。他的眼神温柔得像窗外洒落的阳光。

“过去的,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陈振宇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爸的冤屈会洗清。我们…也重新认识了彼此,不是吗?”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一种不容错辨的期待,“这一次,没有十万块的彩礼,没有家庭的逼迫,没有阴谋算计,只有你和我。”

他举起左手,将那枚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光泽的铂金戒指,稳稳地递到沈青梧的面前。戒指内圈那缠绕的“Y & S”,像一个小小的、永不分离的承诺。

郁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坚定和温柔,清晰地回荡在洒满阳光的病房里:

“沈青梧,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让这枚迟到了五年的戒指,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阳光透过百叶窗,温柔地笼罩着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粥香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泪水干涸后淡淡的咸涩气息。

沈青梧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她看着那枚近在咫尺的戒指,看着郁白眼中那份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期待。巨大的幸福和酸楚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丝毫犹豫,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微微蜷曲着,像是在等待一个迟到太久的归宿。

郁白看着她伸出的手,眼底最后一丝紧张终于化开,漾起一片璀璨而温暖的笑意。他小心地、珍而重之地捏起那枚小小的戒指,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将它缓缓套进了沈青梧右手的无名指。

尺寸,刚刚好。

冰凉的铂金触碰到皮肤,随即被体温迅速温暖。那缠绕的字母,紧密地贴着她的指根,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烙印。

沈青梧低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幸福的泪水!她猛地扑进郁白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在他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和熟悉气息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

“呜…郁白…郁白…”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在这温暖的怀抱和指间真实的触感中,得到了彻底的宣泄和救赎。

郁白用没有受伤的右臂,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失而复得的温暖和重量,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胸前的衣襟。

五年漫长的分离与等待,那些刻骨的痛苦和冰冷的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个迟来的、温暖的拥抱所融化。

窗外的阳光,正好。

第9章

三个月后。

初冬的傍晚,天空是一种温柔的灰蓝色,夕阳的余晖给鳞次栉比的高楼镶上了一道朦胧的金边。空气清冽而干净,带着一丝寒意。

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门口,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停下。驾驶座的车门打开,郁白走了下来。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受伤的左臂早已拆掉固定,行动如常,只是偶尔用力时,眉宇间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隐忍。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比三个月前沉静温和了许多,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峻疏离,被一种由内而外的平和所取代。

他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伸出手。

沈青梧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下了车。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柔软的羊绒围巾,衬得脸色红润,气色极好。无名指上那枚简洁的铂金戒指,在暮色中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眼神沉静而安宁,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沉重和锐利,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与淡淡的幸福。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十指相扣。郁白从后座提出几个印着超市logo的大袋子,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和各种食材。

“今晚想吃什么?”郁白侧头问她,声音带着暖意。

“你做的都行。”沈青梧笑着回答,紧了紧与他交握的手,指尖的戒指轻轻硌着他的指节,“不过…上次那个红烧排骨有点咸了。”

“啧,挑剔。”郁白故作不满地挑眉,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那今晚让你见识见识郁大厨真正的实力。”

两人说笑着,并肩走进小区。路灯次第亮起,在干净的路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电梯平稳上升,停在熟悉的楼层。郁白拿出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柠檬清香剂的干净味道。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洁的空间。这里不再是他们当年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而是一间宽敞明亮、装修简约现代的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璀璨的城市夜景。

“回来了?”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

沈青梧的母亲,王慧兰,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她的气色比几个月前好了很多,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刻薄和焦虑,只剩下一种满足和欣慰。看到女儿和郁白牵着手进来,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妈,”沈青梧笑着打招呼,松开郁白的手,走过去,“不是说了等我们回来做饭吗?您又忙活。”

“闲着也是闲着,给你们把汤先炖上。”王慧兰擦了擦手,目光慈爱地落在女儿脸上,又看向她身后的郁白,语气真诚,“小白,辛苦你了,还特意绕路去接青梧下班。”

“阿姨,顺路的事,不辛苦。”郁白将购物袋提进厨房,语气温和自然。

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陈振宇的案子铁证如山,数罪并罚,一审判决无期徒刑,宏远资本也彻底分崩离析。更令人欣慰的是,沈明远当年的案子经过重新调查,终于被彻底平反昭雪,还了逝者一个迟来的清白。王慧兰作为家属,经历了大悲大喜,心态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对当年逼婚、间接导致女儿和郁白分手的事,充满了愧疚。在得知那枚迟到了五年的戒指背后的真相后,这份愧疚更是达到了顶点。

她主动找到了郁白,诚恳地道了歉。郁白看着眼前这位被生活磨砺得苍老了许多、眼中带着悔意的妇人,想到沈青梧这些年的不易,最终选择了放下。沈青梧在最初的疏离和复杂后,看着母亲小心翼翼想要弥补的样子,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占了上风,母女关系也在慢慢修复。

于是,周末来郁白和沈青梧的新家吃顿饭,成了王慧兰最期待的事情。

“你们快洗手,菜马上就好。”王慧兰笑着催促,转身又进了厨房。

郁白和沈青梧相视一笑,一起走向洗手间。水流哗哗,温热的水冲刷着两人的手。郁白看着镜子中沈青梧低头认真洗手的侧脸,灯光在她长睫下投下温柔的阴影,无名指上的戒指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微光。

“看什么?”沈青梧抬头,撞进他专注的目光里,脸颊微微泛红。

“看你。”郁白坦诚道,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自然地拉过她的手,仔细地替她擦干水珠,动作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沈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任由他握着,指尖传来他掌心温热的触感和戒指冰凉的金属感交织的奇妙感觉。

“戒指戴着习惯吗?”郁白低声问。

“嗯。”沈青梧用力点头,抬起手,看着那枚素雅的戒指,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像长在手上一样。”

郁白笑了,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开饭啦!”王慧兰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带着满满的烟火气。

温馨的晚餐时光。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王慧兰的手艺很好,红烧排骨果然不再咸,色泽诱人。三人围坐,气氛融洽。王慧兰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家亲戚的琐事,郁白和沈青梧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给她夹菜。灯光温暖,食物的香气弥漫,构成一幅平凡却无比珍贵的画面。

饭后,王慧兰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坚持不让送:“你们小两口自己待着,我打车回去,方便得很。”

送走母亲,关上房门,偌大的公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城市的灯火透过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喧嚣被隔绝在外,室内一片温馨的宁静。

沈青梧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夜景。郁白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过了许久,郁白低沉的声音在沈青梧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青梧?”

“嗯?”

“我们…搬回那里住几天吧?”郁白的声音很轻。

沈青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当然知道“那里”指的是哪里——那个承载了他们七年青春、也承载了最激烈争吵和破碎分手的,老旧小区的出租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抬头看着郁白。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想要弥合过去伤痕的执着。

“好。”沈青梧最终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是该…回去看看了。”

第二天是周末。午后,阳光正好。

郁白开着车,载着沈青梧,再次驶入了那个熟悉的老旧小区。五年过去,这里似乎更加陈旧了,墙皮剥落得厉害,花坛里的植物也疏于打理。但那份属于老城区的烟火气和缓慢的生活节奏,却依旧未变。

走上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五年的时光隧道。

郁白拿出钥匙——这钥匙他一直留着,房东也没换锁。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显然被特意打扫过,虽然家具蒙着防尘布,但地面干净,窗户也擦过了。格局依旧,沙发还在老位置,墙壁上挂照片的印痕依旧淡淡可见。

沈青梧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墙角——五年前,那个星空灯摔碎的地方。

然而,她的目光却定住了。

墙角的位置,不再是空荡荡的。那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全新的、半圆形的、磨砂玻璃的星空投影灯。款式和他们当年摔碎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此刻,它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通体洁白,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沈青梧的呼吸一滞,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缓缓走过去,蹲下身,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玻璃罩。

郁白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按下了底座上一个不起眼的开关。

“啪嗒。”

一声轻响。

房间里的光线似乎瞬间暗了下来。无数细碎而璀璨的蓝色光点从灯罩里投射出来,旋转着,跳跃着,温柔地洒满了整个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深邃的蓝,闪烁的银,如同将整个缩小的宇宙星河都搬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梦幻的星辉流转,照亮了角落里蒙尘的旧沙发,照亮了墙壁上淡淡的印痕,也照亮了沈青梧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和郁白温柔凝视她的脸庞。

五年前,同样是在这里,同样是在这片星空下,他们亲手摔碎了爱情和未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无尽的悔恨。

五年后,还是在这里,还是这片星空。碎裂的过去已被温柔拾起,新的星光重新点亮。

郁白伸出手,在流转的星河光影中,轻轻握住了沈青梧戴着戒指的手。两人的手在迷离的星光下紧紧交握,戒指的光芒与流转的星辰交相辉映。

没有过多的言语。过去的伤痛、五年的分离、那些算计与守护、眼泪与鲜血…都在这片重新亮起的星空下,得到了无声的救赎与和解。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小小的出租屋里,星河静谧流转,将两个依偎的身影温柔地笼罩。

这一次,星光不再会熄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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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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